2009年1月14日 星期三

在最壞發生時 也要輸得起

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:在最壞發生時 也要輸得起

面對不確定的時代,我們該以什麼態度因應?是被動的隨波逐流,又或者,主動出擊?《商業周刊》邀請四位國際級領袖,包含科技產業界的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、IBM董事長帕米薩諾(Samuel J. Palmisano),社會趨勢大師大前研一,與在這次次貸風暴中全身而退,被《霸榮週刊》譽為「瓦礫堆中的美玉」——美國保德信金融保險集團執行長史傳非(John Strangfeld),談他們的因應之道。這四位領袖所提出的:學會輸得起、培養國際觀視野、以變應變與品格至上的態度,其實都是些基本功夫,在順境時常被忽略,但在逆境時,要做到,就顯得難得。值得我們所有人好好玩味。

張忠謀:你不能說,我認為這個路是可能的,我就往這裡走,但如果壞的發生時,我就輸不起。(攝影.陳炳勳)

當一個產業領導者,學會如何贏,難;但要學會與「輸」這個字共處,更難。而這,卻是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,因應多變環境時,最重要的心法之一。

二○○七年底,張忠謀領先同業,對次貸風暴的後續發展提出警告,並且大幅刪減台積電二○○八年的資本支出,以為緊接而來的寒冬儲備「糧食」。他也坦承:二○○八年以來金融風暴衝擊幅度之大,超乎其想像。

面對越來越不可知的未來,企業領導人到底該持什麼態度因應?張忠謀接受《商業周刊》專訪時直指,此時,領導人不僅要學會預測方向,還要能夠「輸得起」,在股東、員工與經營團隊都「輸得起」的範圍內,取得平衡。唯有輸得起,才不會被逆境一擊即潰,而能在順境來臨時,還有機會再起。

張忠謀用hunker down(沉潛待發),形容企業領導人暫時蹲下,但隨時準備再起的姿態。在多變時代裡,勝利,往往留給能堅持到最後的人。以下是採訪整理:

這一波金融危機 
還沒觸底,但也許不會拖很久

《商業周刊》問(以下簡稱問):您之前曾經將目前的經濟處境,以一齣戲形容,有三幕。第一幕是:金融危機,第二幕是經濟蕭條,第三幕是復甦。您可否談一下,我們現在處於什麼樣的處境?

張忠謀答(以下簡稱答):我現在講,第一幕還沒有落幕,第二幕已經開啟。金融危機是我二○○七年十二月之前就知道,但是現在這麼厲害的程度,的確我並沒有預料到。

問:我們都以為現在已經是最壞,不能再下去了?

答:怎麼會不能再下去? 我問你,現在美國有幾個銀行倒掉?只有一個Lehman Brothers(雷曼兄弟)倒掉,這樣怎麼算到谷底?我兩個禮拜以前在美國跟華爾街像是J.P. Morgan(摩根大通)、Goldman Sachs(高盛)、Merrill Lynch(美林)的老闆談,還會更深,還會更厲害,還沒完,還沒有觸底!
美國國會現在要投資十二個銀行,拿二千五百億美元買他們的不良資產。可是做這個之後,不代表就解決了銀行的問題,像是最近的花旗銀行(Citibank)還是有問題,那還是要投入(錢),銀行可能不會倒,但是(政府)要花更多錢(救)。

問:您目前看美國政府在解決這件事上,是on the right track(在對的途徑上)嗎?

答:我覺得(美國政府)是手忙腳亂,他們不知道right track在哪裡,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。

大方向美國政府要救(銀行),我覺得是對的,一九三○年代經濟大蕭條的教訓就是很多銀行倒閉,銀行如果倒掉,會引發社會恐慌,但現在要做什麼,政府怎麼救法?比如說買銀行股票?還是買銀行壞的asset(不良資產)?到現在(美國政府)還沒定論。

問:金融危機會拖很久?

答:拖很久,倒也許不會,可是這個東西還沒觸底。這需要等到最後的一個高潮。花旗(要求紓困增資),是最近的高潮,還不是最後的高潮。

拖到歐巴馬上任,這是滿有可能的。但經濟危機是不等他的,經濟危機是,公司缺錢不能還債,或是薪水付不出來,現在已經開始了啊。你看台灣DRAM產業,現在就是失業資遣已經開始。

問:對個人跟企業領導者,碰到像現在的局勢,其實是很多事情不能預測的,您先前也提到hunker down這個概念,可不可以談一下?恐怕現在很多人面臨的情勢都非常險峻,這種態度是否能被用在所有人身上?

現在需求開始萎縮了,
姿態應該跟成長時很不一樣

答:這要看你原本的姿態是怎樣,如果本來就很hunker down,再hunker down,也沒什麼用處。台積電本來滿aggressive(積極),但是我就說,現在(需求)已經要開始萎縮了,姿態應該跟成長的時候很不一樣。

○八年我們把資本支出減少,○九年還會再減,但是R&D(研發)支出不減,那是我們未來的命脈,但是我們別的支出則盡可能降低,比方說放(無薪)假,主管出差坐飛機都要降一個艙等。這些動作無疑都在引導公司朝一個方向,在營收是負成長的情況下,要盡量保護獲利率跟手上的現金。

問:現在許多企業即便努力調整,卻還是面對無法被預測的未來,領導人該如何領導組織前行?

答:確實很難準確的預測未來,但企業領導人有一個責任,去預測一個範圍內可能發生的事情(雙手比出寬度),他有這個責任,帶領企業朝他認為這個範圍裡,最可能的路走;但同時,他要能知道在這個範圍的,所能發生最壞的情形,他輸得起、輸不起。

說的更清楚點,假如我的成長率可能性,也許是正五%到負五%,若我選擇正二%,那我的人力部署多少人,投資要多少資本支出,就是照成長二%規畫,但在做這些行動前,我也要想到,假如我照這二%找人,去做資本支出,但是假如(最後成長率只有)在負五%,這樣去支出(資本),我會怎樣,我是否會輸不起啊?

問:就是,要準備輸?

答:在最壞發生時,也要輸得起。你不能說,我是這個領導人,我認為這個路是可能的,我就往這裡走,但是如果壞的發生時,我就輸不起了,不能夠這樣。

問:這中間不能有點灰色地帶,或是僥倖的想法?

答:我剛跟你說,我在六個月,甚至三個月前,知道情況會變壞,但我也沒預料到情況會這麼壞。不過,我確實連比現在更壞的狀況,都預想到,也有辦法因應。

以台積電而言,○七年十二月,我料到會有問題,當時就減資本支出,我們○七年資本支出是二十六億美元,○七年十二月就決定把○八年減到十八億美元左右。十八億美元是我當時認為最可能的方向,但假如市場更壞,這十八億資本支出,台積電還是可以承擔的。
問:砍資本支出,讓自己更保守,不會有掙扎嗎?如果情況沒這麼差的話,同業持續擴產,競爭力可能就因此就降低了?

答:這需要考量很多層面,就是競爭者會怎樣,沒有競爭者在裡面的策略,不是策略。事實上我可以告訴你,我們決定是○七年底,但是○八年一月底才公布,那之後,競爭者都紛紛也降低他們的資本支出。而這些都在預料之中。

問:輸得起輸不起,也有一套學問?

答:輸不起也要下定義,對有的公司而言,所謂的輸不起是公司破產;而對台積電而言,我們股票現在是四、五十元,假如股票跌到十元,那就是輸不起了。這個界線當然也需要判斷,關乎你到底願意承受的最壞結果為何。

我是強勢領導人,
人家不聽你的,你就要說服他們

問:確認自己能不能輸得起,是在因應未知時代中,最難的事?

答:這並不容易,但最難的還在下面。(笑)每個人,輸得起的程度不同,我就要平衡這些。

所謂企業領導人,是公司治理的領導人。對公司有寄託的有各個不同的群體,其中一個群體是股東,他們的財富寄託在公司上,甚至收入也寄託在公司,如果他們期望得到股利。另外一個是經營管理階層,他們夜以繼日為公司嘔心瀝血。第三個群體,是董事會,這之外,還有員工、客戶、供應商,還有社會。

做為企業領導人,你要知道他們對整個範圍可能性的反應,對員工輸不起的(事),就是失去工作,這個就是跟對股東輸不起(的事)要平衡,對經營管理階層,輸不起的(事)就是被降級,或是失業。

董事會要幫助領導人來平衡這些。有個名詞叫stake holder(編按:原意是賭金保管人,在這裡意思比較偏向針對公司各方利益調和鼎鼐的人)因為對股東輸不起(的事),對員工輸不起(的事),都是不一樣的,企業領導人就要平衡這個。
問:做出平衡跟抉擇後,還有什麼難處?

答:如何領導團隊跟隨自己向目標邁進,這是最難的,這個比一個領導人要知道哪個方向是對的,更難。

問:所以這個時候要強勢領導?

答:任何時候都該強勢領導。我老早就講過,以前就有人把威權跟強勢搞混(編按:威權與強勢有個很重要的差異,就是後者「常徵詢別人的意見」),我不是威權領導人,我是強勢領導人,任何時間,我認為強勢領導,比弱勢領導,甚至中性領導都還要好(笑)。

可是你要想,現在企業生態,你那個強勢領導,(若)人家不聽你的,就要說服他們,這個說服也有各種手段,不是只有辯論而已(笑),領導人也有個leverage(槓桿手段),不是只有跟被領導人辯論的(方法)啦。

問:所以這個時間點要更強勢嗎?因為變化會更快?

答:對,我想應該是這樣。

問:現在我們身處這波金融風暴三幕劇的第二幕,能不能談談第三幕,也就是復甦。有什麼指標可觀察?

答:要等到信心恢復,有兩個很敏感的指標。第一就是大家又開始舊車換新車,汽車銷量又爬上去;再下一步,就是大家開始買房子。

把現今美國跟一九三○年代大蕭條相比,
我覺得是太過悲觀了

問:感覺會很久?

答:Well,比較樂觀的人,說(○九年)第三季會有正的GDP(國內生產毛額)成長,比較悲觀的是○九年都是負的GDP,到一○年才會正的。所以馬總統說,台灣(○九年)第二季GDP會正成長,如果真的發生,就是比美國最樂觀的人還樂觀(笑)。

問:那您是樂觀一點,還是悲觀一點?

答:我對於美國GDP何時正成長,並不像他們說(○九年)第三季會回來這麼樂觀,但是也不認同最悲觀的說法。現在,每天都有更多的人,把現今美國的狀況跟一九三○年代的經濟大蕭條相比,我覺得這是太過悲觀了。
與一九三○年代相較,現今的美國政府與人民對經濟學的了解相對好很多。一九四九年,我到美國就讀大學一年級,好幾個同學都經過經濟大蕭條,從一九二九年到一九四九年,一、二十年的時間,他們對吃過的苦,仍有記憶。我現在看中國近代歷史,跟那時美國同學所經歷的苦,其實相差不遠。他們有人只有一條褲子,冷的天氣還是穿短褲,衣服髒得一塌糊塗,每天早上不知道晚上可以吃什麼。我記得有個美國同學對我說,他之所以會過這種苦日子,不是因為父母親太懶,而是因為銀行倒掉,父母為數不多的積蓄也泡湯了,也有的人是因為爸媽的股票大跌……。我想當時他們沒有替最壞的情形做好準備。

問:最後可不可以談一下,您為什麼把經濟發展的階段性,用戲劇的三幕曲來談,這很有意思。

答:我一開始想,這是個希臘的悲劇。希臘悲劇最大的特徵是命運幾乎都被注定,任何角色想拚命去改變命運,都是不可能。這次我看金融危機,會直接反應,認為這是希臘悲劇,因為(這齣劇的)序幕就是放縱的時代,所以接踵而來的(悲劇),是不可避免的。

我自己是對這個很有感覺的,很有,很有感受……,這個希臘悲劇,雖然它是兩千多年以前(發生)的。可是人類在不同國家,不同時間,其實都是一直在裡面(重複)。

問:類似的戲碼,不同的角色?

答:對的!

戲,以不同方式在重複,
房市泡沫消失,投資人就尋找下一個標的

問:所以之前的放縱,經過滿長的時間,後面整個cycle(循環)又會怎麼演出?

答:現在房地產的泡沫算是消滅了;但集中在亞洲與中東的大筆儲蓄,都在找下一個泡沫與投資工具。

戲,以不同方式在重複,房地產泡沫為什麼起來,就是因為科技泡沫在二○○○年消滅。二○○○年時,台積電ADR(美國存託憑證)的PE(本益比)曾經到過一百多倍,英特爾的market cap(市值),到過四千億美元。二○○一年(科技業)跌到谷底,幾乎馬上,房地產就(起來了),所以失去了一個科技標的,增加一個房地產標的,現在房地產泡沫消失了,投資人開始尋找下一個標的,這齣戲會繼續演下去;不過,現在我們希望這齣戲的第二幕不要走太久,因為等到這齣戲的復甦(戲碼)開始時,下一齣戲又準備開始了。

小檔案 _張忠謀 [ 隱藏 ]
●一九三一年出生
●一九八五年從美國回台擔任工研院長
●一九八六年創辦台積電,將台積電推上全球最大晶圓代工廠


商業周刊 第1102期 2009-01-05 整理者:曠文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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